【#葛綠珂特集】
六位詩人分別解析收錄於《野鳶尾》的六首詩,一連六天帶讀者了解2020諾貝爾文學獎得主——露伊絲‧葛綠珂!
◍◍◍
〈晨禱〉 Matins ◎露伊絲‧葛綠珂(Louise Glück)
原諒我如果我說我愛祢:強者
聽到的永遠是謊言,因為弱者永遠
受恐懼驅使。我不能愛
我不瞭解的,而祢幾乎甚麼都
不透露:難道祢像山楂樹
永遠不變在不變的地點
或者祢比較像毛地黃,前後矛盾
先在雛菊後面的坡地長出粉紅穗狀花
第二年變成紫花盛開在玫瑰園?祢一定看出
這對我們沒作用:這樣沉默的推銷
「祢是一切」的信仰,毛地黃和山楂
嬌弱的玫瑰和堅韌的雛菊——我們只能設想
祢不可能存在。這是
祢希望我們想的嗎?是為了
這原因清早才如此安靜:蟋蟀還不
摩擦它們的翅膀,貓們
在院子裡還不打架?
🌿🌿🌿
▎對神的提問和猜想──關於〈晨禱〉(《野鳶尾》p.39)
◎#林婉瑜
世界上所有,能掌握能看見、能擁有能讓渡的事物,我們都已經幫它們安上名字了,甚至連抽象的愛,我們也摸索形狀,為它安上名字:可喜的愛,可笑的愛,貧瘠的愛,過剩的愛,沉默的愛,吵鬧的愛。
無助時、快失去自己時,我們想像著仰慕著想依靠那不可知、不可見的存在,因為不可知不可見,所以人們為祂發明了不同的名字,和形象;有時祂又沒有名字沒有形象,只是隨意變化成各種形貌,住在人們心中。
是一種傾慕和期待:如果有一種存在,只是一,卻大於整個世界?
詩人不願意輕易否定神:「我們只能設想/祢不可能存在。這是/祢希望我們想的嗎?」他觀看世界,想捕捉更多有關神的蛛絲馬跡,抱怨著:「而祢幾乎甚麼都/不透露」詩句中卻又點點滴滴透露了很多:「毛地黃和山楂/嬌弱的玫瑰和堅韌的雛菊」植物的性格、型態變化,彷彿有強烈的意志去賦予它們這些特色、這些規則,或者神其實就是世界的規則?「我不能愛/我不瞭解的,」詩人觀看並感受,這些微妙的訊息,更熱烈地盼望:讓我知道祢,讓我瞭解祢……。
詩中的「祢」不一定指有名字的神祇,更像是一種巨大、不可見的自然力量。
〈晨禱〉是相信也是質疑,是質疑同時也是相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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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#葛綠珂特集】
六位詩人分別解析收錄於《野鳶尾》的六首詩,一連六天帶讀者了解2020諾貝爾文學獎得主——露伊絲‧葛綠珂!
◍◍◍
〈野芝麻〉 Lamium ◎露伊絲‧葛綠珂(Louise Glück)
當你的心是冷的你就會
這麼活,就像我,在陰影
在沉靜的岩石上蔓生,在巨葉楓樹下
太陽幾乎不碰我
早春季節有時我看到它遠遠升起
然後樹葉長滿完全藏住它,我感覺它
透過樹葉閃動,不穩定
彷彿有人拿著金屬湯匙敲玻璃杯
生物不全需要等量的
光照。有些人
自己製造光:一片銀樹葉
像一條小路不為人用,一座淺淺
銀湖在黑暗中在巨葉楓樹下
這情形你早已了然於心——
你,以及那些以為你
為真理而活,進而愛上
那一切冷的
〈白玫瑰〉The White Rose ◎露伊絲‧葛綠珂(Louise Glück)
這是人間?如果是
我就不屬於這兒
而你又是誰,在亮著燈的
窗裡?窗
這時被莢蒾閃爍的葉子
遮掩住;你活得過我活不過的
這第一個夏季嗎?
一整夜莢蒾瘦長的枝枒
對著發亮的窗窸窣搖曳。請為我
解釋一下我的生命吧
夜深時我向你求助你卻毫無
動靜:我不像你,我只有
這一具身體可以發聲,我不能
消失於沉默——
而在這冷冷清晨
昏暗的地表之上
我迴盪的聲音飄散,持續地
白色沒入黑色,彷彿
你終於給了暗示,要我相信
你在這裡也無法生存,或者表明
你不是我求助的那道光
而是它背後的陰影
🌿🌿🌿
▎當玫瑰自覺她的美,同時也自覺她的刺──關於〈野芝麻〉與〈白玫瑰〉(《野鳶尾》p.25, P.131)
◎#波戈拉
如同鬼束千尋〈流星群〉的歌詞︰「如果你不能觸摸我,那無疑意謂我毫不存在。」詩人露伊絲.葛綠珂以死亡、生命、存滅、情愛為命題,附於他物之視線(化為野芝麻、白玫瑰、野鳶尾),或者成為時間的複眼(以四月、日落之姿)冷靜觀視這個世界,那樣的洞察力直直刺入靈魂的肌理。
但詩人無疑是渴望對話的,否則她不必然如此述說︰
「當你的心是冷的你就會
這麼活,就像我,在陰影
在沉靜的岩石上蔓生」
……
「生物不全需要等量的
光照。有些人
自己製造光」——〈野芝麻〉
但不論與何者對話,生命都在一敏感易染、永無解脫的寂靜與幽暗之中,像極詩人葉慈說的︰「投一冷眼,看生,看死。」露伊絲.葛綠珂竟化為冷眼本身,對萬物投一永恆的質疑,也對自我永恆地質疑,這樣的心思竟將她置入瓶中花園,花園之中閃現各色植物蔓生之美,卻也展示了其間掙扎與細微變動的痛苦。
必也是因為痛苦的緣故,詩人預言般地說︰
「你終於給了暗示,要我相信
你在這裡也無法生存,或者表明
你不是我求助的那道光
而是它背後的陰影」——〈白玫瑰〉
因時間之光影,玫瑰終將透悟自身的色澤與美,刺和鮮血。
#野鳶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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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位詩人分別解析收錄於《野鳶尾》的六首詩,一連六天帶讀者了解2020諾貝爾文學獎得主——露伊絲‧葛綠珂!
◍◍◍
〈花園〉 The Garden ◎露伊絲‧葛綠珂(Louise Glück)
看不下去了
我不忍心再看下去——
細雨花園裡
那對年輕夫妻正在栽種
一排豌豆,彷彿
這是一項創舉
沒有人曾經面對或解決過
這麼大的難題——
他們看不到自己
在一片爛泥地,初步動工
看不透全貌
背後是灰綠山丘,花朵覆蓋如雲——
她想停下來
他想堅持
到底——
看看她!撫摸他的面頰
休戰,她的手指冰冷
沾著春雨
稀疏的草地冒出紫色番紅花——
就算在這裡,在這愛的起點
她的手離開他臉龐,已然
留下一個分手的意象
而他們以為
他們可以忽視
這悲哀
🌿🌿🌿
▎預感──關於〈花園〉(《野鳶尾》p.49)
◎#崔舜華
請想像:一個溫甜如女子肌膚反光的春天午後,落葉仰接日照的光澤、將溫暖傳遞給親暱過其肌理的鞋底;一場無私無噪如貓毛裹擁身軀的靜雨,令每一寸被包裹於毛織或棉面下的肌膚被完整地屏蔽,阻絕了外界微小波動而感到安全、自在;又例如:一盞淚盈杯緣而幾乎靜止的燭燈;一杯從極黑極冷的深夜內部遞來的暖牛奶;一件剛剛熨燙好的襯衫,在無人的室內靜靜散發百合新生的氣味;分別時的擁抱,臉龐接收到情人肩頭堅實如水鹿背脊的觸感……
此等種種,皆令我們在當下感受到純粹的狂喜;這般時刻是完美的、神聖的、毫無疑義的喜悅,使胸口感到一陣甜蜜的緊張。然而,在這片金色的夢幻平原上,密密布滿了無數蛛絲般的細小破綻,惱人地沾黏在正欲起舞、奔跑的腳踝上,你想斬斷這未知的詛咒,反而卻越扯越緊、越纏越密,終至令人困難地窒息。
因此,我們經常感覺,此時的美好生活像一冊玻璃打造的故事書,一片祥和的情節之外,已隱約透露了破敗的徵兆:下一分鐘,天使將墜入深淵,聖女將遭遇強擄,病母將溘然氣絕,戀侶將分隔天涯。
這也是為什麼,當我們全副身心沉沉浸泡於美妙的泉沼深處時,往往從胸脅處湧現一股難以抑制的憂慮;當我們吮飲歡愉之蜜的同時,卻強烈地感受到一份屬於往逝者不復轉圜的哀傷──當我們安然躺在舒服的床鋪上,腦海卻浮現關於地震、洪水與惡火的恐懼;當我們靜靜將頭枕於情人溫暖的臂膀間,竟無端地湧上一股落淚的衝動,因無法解釋眼底預感著別離的淚水,以至於不得不避開接吻的唇、別過臉龐……
生活是這樣的:在純然的幸福裡,我們得以更深地體悟著不幸。正因享用著幸福,種種美妙的訊息刺激著我們的想像力,令我們能夠更鮮活、更敏銳、更柔軟地運用「人生無常」這項普遍的理解與想像,來製作精緻的糖衣,緊緊包裹住眼前一碰即碎的太張揚、太銳利的幸福之感,我們的心智,藉由各種痛苦、失敗、災禍與壞運氣的預演,彷彿請求並成功得到了神明對於實在太過年輕而快樂的自己的寬恕,由此感到奇異的慰藉。
這時候是冬天了……看!清晨的鳥群惺忪地飛行在涼霧中,日光自無垠天際煦煦灑落,如一襲以億萬粒水晶完美縫織的巨大披肩,迎納著空氣、聲音和微風緩緩地下降,披覆於這座城市中每一座沉默的屋頂、窗邊織夢的盆栽、人們摩肩接踵的街道和袒露的泥土地上,從不知何處的窗口傳出無名的琴聲,那駐足聆聽之人將被迎入顧爾德的花園聽取鳶尾花綻放的微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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